柚皮糖
深秋時節(jié),是李春草一年中忙得最歡的季節(jié)。她忙著把林子里的沙田柚小心翼翼地摘下樹,一個個金黃色的小胖娃娃蹲坐在印著陽光斑紋的地上,像她生的金銀寶似的。
可不,都說柚子全身是寶,下了樹可別急著吃,要存放十天半個月,等里面的果肉糖化了,就能嘗到滿嘴的蜜味。柚子皮扔了可惜,有人會把它放在臥房里,睜眼閉眼聞著柚子清香味也是一種享受。但李春草覺得把那散發(fā)沁人清香的皮囊做成柚皮糖,才是對沙田柚最大的尊重。
柚子皮切成小塊,用大鐵鍋煮了擠干,再加糖用小火慢慢熬,其間要不斷翻動,不然會粘鍋,最后起鍋冷卻,這才成柚皮糖。李春草對這純手工柚皮糖有執(zhí)念。
當(dāng)年,就是這柚皮糖,幫助她度過了生活最難的時刻,讓她活得有追求,有目標(biāo)。今年的柚子大豐收,李春草想好了,請村里的戴嬸、劉五姑,還有兩個在家?guī)逈]有工作的姐妹一起來做柚皮糖,把量做大。
可這又面臨一個新問題:銷路。李春草找了村委,找了婦聯(lián),想了該想的辦法,到現(xiàn)在也還沒個定數(shù)。
這天,一個女人找上門,說是聞名而來,要買糖。那女人來到柚子林山腳。
李春草剛好下了一批柚子送走,她衣著樸素,臉龐呈古銅色,眼神如山上的燕子。
“你是?”李春草覺得眼前的女人與柚子林格格不入,女人打扮得體,臉色嚴(yán)肅,雖然目不斜視,但李春草也能知道她在悄悄打量她。
“我是戴鐵樹的未婚妻。”女人開門見山道。
“啊。”李春草驚訝地張開嘴巴。
戴鐵樹是誰?戴鐵樹可不就是李春草的前夫嘛。兩人離婚好些年了,村里人都說是因為李春草一心扎在柚子林,連孩子都在柚子林摔壞了腦子,所以戴鐵樹才跟她離婚。卻不知兩人實在是性格不合,戴鐵樹在柚子林是待不住的。離婚后,戴鐵樹時不時會回來看孩子,有時就幫著銷售柚皮糖。這樣,兩人的關(guān)系反倒比結(jié)婚時還和諧了些。
對女人的探訪,李春草有底了。她沒招呼女人進(jìn)屋坐,只是笑著說:“妹子,你是鐵樹的愛人啊。來來來,我?guī)憧纯磋肿恿职。鐵樹這些年一直幫我們銷售,我很感謝他。眼下正是下柚子的時候,一會你看中哪棵,我們下了,給你帶回去吃。”
她說著就轉(zhuǎn)身在前頭領(lǐng)路,往柚子林走。
女人似乎也沒想到李春草這么熱情,默默地跟上。
到了柚子林。一個個柚子黃澄澄的,還有些透著青澀的綠,柚子的香味撲鼻而來。在一棵比較大的柚子樹旁,女人不禁停下腳步,閉上眼深呼吸起來,這樣的空氣與味道,是城市里沒有的。
“我懷孕了。”她再睜開眼的時候,這樣說道。
前方的李春草猛地停下腳步,轉(zhuǎn)身直視女人,她笑開了,說:“哎呀,好事呀。恭喜你。”她猛地一拍額頭,就往回走,“妹子,那咱們可得下山去。山里路不好,咱們回屋聊,回屋聊。”
女人卻不動,緩緩道:“姐,我的意思是,鐵樹以后不能幫你了。當(dāng)然,撫養(yǎng)費還是給的。”當(dāng)年離婚,孩子是李春草帶著,戴鐵樹出部分撫養(yǎng)費。
分開的時候,兩個人的日子都不好過。戴鐵樹在城里,每天穿著防風(fēng)馬甲在城市的道路穿梭,為那些忙得不能自拔、不能動手做飯的人送餐,是專門與時間和速度作戰(zhàn)的外賣員。初時,給了撫養(yǎng)費后,自己也就勉強能吃上飯。后來,他拼上了速度,勤勤懇懇,逐漸日子就好起來,也有了女朋友。
李春草沉默了一會,說:“我知道的,我理解。我們回屋吧,給你拿些柚皮糖。柚子摘好了我再給你們郵寄去。”
兩個女人一前一后,一路無言地回到了山腳。李春草的住房很簡陋,兩層的平房,簡單地抹白了墻。一層是倉庫和廚房,二層是住房。
黃昏的陽光正不燥不熱地灑在門前平地晾衣架的衣服上,除了有女人的衣服還有孩子的衣服。
“有一年,雨水太多了,柚子糖分不達(dá)標(biāo),一個也賣不好……”李春草說著,目光穿過柚子林,像又看到了那年的滂沱大雨。那年,老天爺在天上哭,她在地上哭。那年,她和戴鐵樹還沒離婚,愣娃的腦子也是好的。但是那場大雨之后,愣娃就摔了,醫(yī)生說,腦子以后可能不太好使。
戴鐵樹崩潰了,李春草也像被奪了魂魄,只會抱著娃哭得雨下了一場又一場。
可是愣娃抱著不甜的柚子,笑得很開心,他不知道這連綿大雨意味著什么。李春草的心就被這笑撩撥起了希望,她不能倒下去。于是,她開了好多柚子,剝了好多好多的柚子皮,做了好多好多的柚皮糖……陽光重現(xiàn)的時候,她活過來了,只是那之后,戴鐵樹和她越走越遠(yuǎn)。終于,有一天,戴鐵樹說,我要去城里了。李春草就點頭說,好,愣娃給我。
“柚子皮也好吃的,放點辣椒蒜蓉,炒著香。愣娃可愛吃了。”李春草對女人說,“不過鐵樹不吃這個。妹子,我想你可能有誤會。我跟鐵樹,分開就是分開,沒啥別的。他就是作為愣娃的爸,作為同村人,來幫我們的。”
女人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,像是內(nèi)心的秘密被發(fā)現(xiàn)了。
“媽媽,快來。我剝了好幾個柚子。”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男孩,忽地從房子里竄出來,朝李春草喊道。
“這就是……”女人向孩子看去,孩子精神抖擻,手里還拿著柚子皮,他衣著干凈,臉色紅潤,一點也不瘦弱。
“愣娃。”李春草笑了,“愣娃,快叫‘姨’。”
孩子舉起的手放下來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叫:“阿姨好。”
女人“誒、誒”兩聲,連連點頭,一時又無言。
李春草說:“鎮(zhèn)里有個康復(fù)學(xué)校,鐵樹前些年幫我銷售柚皮糖賺的錢,都放那了。鎮(zhèn)里有好些個跟愣娃這樣的孩子,都在那上學(xué)。他是在幫這些孩子。”
愣娃在李春草說話間已經(jīng)跑過來,他把兩瓣柚子遞給女人,愣愣地笑著:“阿姨吃。好吃。”
女人趕緊接過柚子,不知所措,這跟她想象得實在太不一樣。她一手拿著柚子,一手摸著自己的肚子,覺得有什么正在慢慢改變。
太陽往山下落去,層層疊疊的柚子葉擋住陽光,一些微弱的光線穿過縫隙,灑在村里往城市方向的小路上。女人沒有留下來吃李春草的炒柚子皮,她拎著一袋柚皮糖慢慢地走向停車的位置。她邊走,邊往嘴里塞一塊柚皮糖,還真是好吃,清香可口,甜中帶甘,它的心是那樣軟。
柚皮糖含在嘴里,她居然有些不舍得嚼下,忍不住給戴鐵樹發(fā)了條信息:“起風(fēng)了,記得披上厚衣服。柚子林的味道很好,以后我們多點回老家。”
作者:麻靜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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